我是无意中才知道这座亭子他们也来过。
八年前我来的时候，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在姑苏城慢慢摸索着找到。本来也有初次谋面的一起开会的武汉同事，但她常年被热干面炙烤了泼辣的嗓门，隔着整个候车厅召唤我：“快来，快来，这台机子可以换票。”她沙哑的洪亮可以压过吵吵嚷嚷的人群直冲我射过来，臊得我应也不是，不应也不是。所以当我礼貌性地邀约她一起去看沧浪亭时，她正忙着给女儿挑选礼物：“你去吧，慢慢逛。”她有点抱歉不能陪我，却正合我意。与不合拍的伙伴同行，远不如独自一人轻快。
园子很好找。公交直达，沿着街巷就走到。门前的小溪在冬天也是清水潺潺，小巷沿着青瓦白墙蜿蜒，一对行人并肩走过，看背影是拎菜回家的中年夫妇。
只是从叶圣陶老先生的《苏州园林》中粗略了解过江南园林的代表风格，也顺便知道四大名园。但仅此而已，全然不得要领。选择沧浪亭，仅仅因为它刚好离得不远。园林的山水布局，亭台楼阁，在外行眼里都似曾相识。进门只觉得古园面积不大，但不局促，一座大假山，几间屋子错落有致。倒是绕过假山背后，有一棵老树枝丫迸然，映得冬日湛蓝的天空在萧索中有不可思议的明媚，让人顿觉旷远。
然后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，根本没有细想沧浪之水的含义。
前两天重读《浮生六记》，读到三白带着年轻的芸娘到沧浪亭中秋赏月，才突然明白他们在两百年前也来过这里。同一处天空下遥望月色，只是那时芸娘新嫁，刚刚开启情深意浓的闺房之趣。
三十多年前我还在念高中，语文老师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，却声情并茂地给大家念《浮生六记》，边读边啧啧赞叹。这种柔情蜜意的文字只适合静静看，听着会有点稀里糊涂。记得小芸娘给少年三白留了粥，偷偷领了人在一旁悄悄喝，却被家人撞破取笑，两人又羞又恼。全是少男少女的青涩，大个子老师却笑得摇头晃脑。
书后来也买来慢慢读过。光顾着看芸娘聪慧美丽，与夫君琴瑟和鸣，来不及感受封建礼教的严酷。中年再读时，却发现更多人性的复杂。这么纯粹美善的女子，也会因为一往情深而执着为夫君觅妾，求而不得竟旧疾复发，含恨离世。三白一直是痴情人，但也并不妨碍他悠游在外对喜儿惜香怜玉，也不影响他默许芸娘的红线，对憨园暗生欢喜。两人都乐在其中，突然就很同情他们。一直视为理想爱情的典范，其实还是逃不掉时代的烙印。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对抗，而是男尊女卑不由分说地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。局限也罢，宿命也罢，他们只是努力顺应各种坎坷逆境，没有真正质疑挣扎。或许这才是一生的真相。
觉得自己在某一时离他们这么近，隔了两百年时光，依然可以面对同一棵树。
在往前，九百年前的北宋，诗人苏舜钦贬谪归隐到姑苏城，没有想过自己买水石造园亭会流传千古。
沧浪之水，逝者如斯，未曾停留。想到自己和他们都在这里驻足过，想到那些在记忆中擦肩而过的面孔都曾在这世上存在过，感到又酸楚又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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